山居7年后,我亲手告别了“田园梦”

日期:2025-11-29 14:54:15 / 人气:18


在当下快节奏的生活中,“逃离城市、返乡种地”已然成为一代年轻人向往的生活模式。据中央财办的最新数据,2025年,全国各类返乡入乡创业人员已超过1200万人。
许多人想象中的田园生活是这样的:住进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,在房前院后种满水灵灵的瓜果蔬菜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远离都市的喧嚣烦扰,与大自然建立深度连结…… 
90后女孩缪睫曾实现过这样的生活。2017年,她离开城市,来到江西南部的农村,与丈夫在山中共同经营一座家庭式农场。此后七年,她耕种土地,住自己盖的房子,吃没有打过农药的蔬果,甚至在山中自然分娩。
用缪睫的话来说,“我从一个看见菜青虫就尖叫,炒菜两分钟胳膊就酸,除了桌上的菜什么也不认识的城市女孩,变成了一个可以徒手捏死虫子,一年365天做饭,还能顶着烈日挥舞锄头的山间农妇”。
然而,真实的山居生活远非滤镜下的诗与远方。清静、原始、野趣只是其中一面,残酷、辛劳和寂寞同样是不可忽略的部分。
七年后,缪睫选择独自离开农场,返回城市,并将这段交织着收获与失去的岁月,写成了《雨后大地》一书。
我们与缪睫聊了聊,发现这不仅是一次对理想生活的尝试与祛魅,更是一个人在与土地的深度联结中,如何认识自我、重塑自我,并最终勇敢做出新选择的故事。
以下根据缪睫的讲述和书稿内容整理。
土地在召唤 
2016年夏天,我大学毕业近一年,在一个公益机构兼职做翻译。 
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,毕业后很多同学去了外贸或翻译公司上班,还有一些同学选择继续读研,打算将来做老师,但我对未来没有很清晰的规划,正处于迷茫期,于是延续了大学期间的兴趣,做一些和公益相关的工作。 
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,我结识了钟敏。钟敏是江西赣州人,过去也是上班族,曾在广告行业工作十年,三年前辞职返乡务农,在山中独自经营着一间农场。恰巧那时我在翻译一些和食物、自然有关的文章,对农人的生活与食物选择颇为好奇,钟敏邀请我参观他的农场,我欣然前往。
钟敏的农场位于赣州市龙南县下辖的村庄,开阔的稻田和整齐划一的脐橙林是这里最显著的景观。
抵达当晚,钟敏热情地招待了我。得知我吃素,他从家后院摘了几根紫得发亮的茄子,弯弯曲曲、绿中带红的青椒,还有一把绿油油的空心菜,不多会儿,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就被端上了桌。
那是一顿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晚饭——鲜嫩的空心菜,绵软的油淋茄子,香喷喷的辣椒炒鸡蛋,每一道菜都激活了我的食欲,刺激着我的味蕾,令我回味无穷。
在农场种的蔬菜瓜果 | 图源受访者
饭后,我靠在沙发上休息,发现这个占地30平方米的小房子竟然是非常现代的LOFT风格,一楼一室一厅一卫,阁楼作为备用客房,外面有个独立的厨房,袖珍、紧凑而实用,所有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,沙发靠背上还有很多书。
钟敏告诉我,这个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亲自设计并和家人一起建造的。从前在城市上班时,即使时间全部被工作填满,他依然买不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房,出租屋在他心中只是“住的地方”。如今他坐在亲手搭建的小屋里,一切都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的,他感到真正拥有了家。
在农场的两天,我吃得很香,睡得很沉。白天钟敏领我参观农场,杂树遍布的景象让我觉得这里如同一个百果园,充满着神秘和野趣;晚上我在虫鸣中入睡,从未如此安枕。离开农场时,我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被更新过一番,充满了活力。
农场名为“雨后大地” | 图源受访者
回到城市后,我照旧每隔两周就去大型超市采购一次。
某天我突然意识到,几个月过去了,超市货架上的蔬菜水果几乎没有什么变化。我永远能买到红彤彤的西红柿、五颜六色的彩椒,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。它们色泽亮丽,不难吃,但也算不上好吃。这让我频繁想起那顿简简单单却有滋有味的晚餐,以及那个遥远的、隐匿于山野间的小小农场。
2017年冬天,茫茫夜色中,我乘火车再次奔赴龙南县,这是我最后一次以访客的身份抵达。
这一年,我和钟敏步入婚姻殿堂,从此将一同栖居于这座农场。那时候,我只拎了一个行李箱,心情很轻松,没有对未来做太多预设,更没有恐惧和担忧,只觉得自己似乎逃离了城市的束缚,一种新鲜的、自由的生活即将展开。
与食物重新建立连接
初至农场,带着新奇和无知,我恨不得把农场的所有绿植都认一遍,眼前种类繁多的植物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。
和寻常的农场不同,钟敏的种植理念源自“朴门永续设计”,简单来说就是构建一个丰富、稳定的生态系统,保护土壤,不使用任何农药和化肥,同时进行多样化种植。
多年前,钟敏看过一部名为《食材花园》的纪录片,主人公阿莉丝·福勒遵循“朴门”的种植理念,在自家后花园种植了几十种蔬菜水果,从此实现了自给自足的幸福生活,令钟敏心生向往。
赣南盛产脐橙,除了脐橙树,我们还种了樱桃树、梨树、芭蕉树、无花果树、柠檬树……钟敏搜罗了同一纬度下温度相似地区的各类树种,只要能在这个地方存活的品种,他都想试一试,野心勃勃地要建造一个百果园。 
然而,现实和理想总有差距。
樱桃树年年只开花不结果,种下的第六年终于结了不少青豆般的小果,可惜初春时分就掉了一地,最后树上一个都不剩;
梨树一直像根光棍杵着,好不容易在第九年结了个梨,肉质紧实得磨牙,像颗没长开的水果石头;
芭蕉因为入冬早,还没成熟就被冻死了,直到某年冬天异常温暖,我们才收获了两串甜中带酸、馥郁十足的芭蕉;
最后发现还是脐橙树长势最好,橙子除了自己吃,还能拿来卖,不光能卖鲜果,还可以做成橙子酱、橙皮糖等副产品。
花费五年种出不打农药的橙子 | 图源受访者
种树的同时,我们也在门前屋后开垦菜园。这里的土壤颜色偏红,加上开垦年限短,因此十分贫瘠。
头两年,后院里长得最好的是豆角和秋葵,至于其他的菜,大多数像奔赴战场的第一批战士,纷纷阵亡——茼蒿出芽才个把月,转眼就开花,不能食用;芦笋种下,刚冒了个头,就再也不见踪影;番茄年年种年年败,眼看着就要红了,不是淋了几场雨蔫了,就是得枯萎病死了。
我们花了两三年时间,用尽各种方法,才稍稍改善了这薄土瘦地的肥力。菜渐渐肥了,收获越来越多,尽管时好时坏,但整体上,我们每年都有吃不完的萝卜、芋头、生姜和藠头。
自己种的生姜 | 图源受访者 
来农场后,我的饮食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从前我是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,选择食物时,大脑中的条条框框很多,营养、环保、道德等各式各样的标准,超过了我的身体对食物最本能的感受。
然而在山里生活,采购不便,食物的选择相对有限,加上长期素食让我的身体绵软无力,贫血和低血压有时也困扰着我,我干脆放松了原来过分紧绷的神经,开启了有啥吃啥、当地当季的饮食节奏。
在山中的饮食 | 图源受访者
每年春天是河鱼的繁殖期,钟敏的舅舅会去河里捞些小鱼小虾送给我们,把这些小鱼炸一炸,撒点盐,酥脆无比,一吃就停不下来;
到了深秋,我就去钟敏姑爷家的板栗园捡板栗,无论是蒸烤,还是用来做板栗烧鸡,都甜糯可口;
婆婆还会种些糯米,自制醪糟,每回都分给我一大罐,我在小奶锅中放入醪糟、枸杞、红枣和鸡蛋,便是一锅热气腾腾的早餐;
青黄不接的时节,我们就把上一年的囤货拿出来享用,自制的萝卜干、笋干、红薯干都是珍贵的美味。
我慢慢发现,吃自己种的菜,既能滋养身体,又能愉悦心灵。这不仅是因为尝到了当季时令的鲜味,更是因为食物里糅杂了我们一整年的劳动、等待与盼望。 
我幼时在江西上饶的城郊长大,后来在城市生活多年,土地离我非常遥远。刚来农场时,我对务农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理论碎片,实践几乎为零,就连如何拿锄头,都要从头学起。
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,我细弱的手臂变得结实,挑剔的胃口食欲大开。我从小体质不好,大学时还患有湿疹、关节炎等慢性病,但是在农场的那几年,这些病都慢慢自愈了。
在山间劳作 | 图源受访者
在乡间劳作让我体会到,劳动是我们与物品及人建立联结的最深刻的方式。
现代生活越来越电子化,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电器解放双手,减少劳动,本以为这样便捷的生活可以带来更多闲暇,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做更多有意义、有幸福感的事情,但结果是,人们似乎更忙碌了,压力和焦虑在社会弥漫。
反之,我们在乡间种下脐橙树的小苗,为它们施肥、除虫、浇水,年复一年,经由漫长的劳作和等待,才能吃上甜美的果实。可如此得来的收获,是那么令人满足。
山居生活的另一面
当然,田园生活不只有治愈的一面,享受慢节奏的生活、纯净的食物和水、与自然深度联结的同时,也要接受体力上的辛劳与远离城市的不便利。
农场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,且种类繁多。除草翻地,播种育苗,修剪除虫,开春要自制堆肥,果实成熟了要采摘,之后还要对农产品进行预处理或者深加工,打包发货。 
我们是家庭式小作坊,只有两个人,经常顾上了这头,顾不上那头。
山里不可能点外卖,在地里忙了一上午,有时候我提前回家,打起精神做饭,有时候我们一起从地里回来,累得谁都不想做饭,只能骑电动车去五公里以外的镇上,找一家无人问津的小饭馆点两个菜。好在每年农忙时分,公公婆婆都会来相助,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们的压力。
在农场堆肥 | 图源受访者
除了体力上的辛劳,大自然也同样会带给我们种种困难和挑战。
由于坚持不打农药和多样化种植,几年下来,我们的农场所在的土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曾经寂静的林区变得热闹起来,小动物们也纷纷来农场安家,甚至与我们共享同一个屋檐。大部分时候,我们抱着和谐共处的原则,任由它们来去,但并不是所有动物都温和无害。 
每年四五月份,是白蚁泛滥的季节。来农场的第一年,我对白蚁还一无所知,某天傍晚捏起在我裤腿上颤颤巍巍爬行的一只白蚁,问钟敏这是什么,钟敏一看,脸色大变,立刻喊道“快关灯”,但已经晚了,成群结队的白蚁循着光,从门缝和窗缝中钻了进来,落在墙上、地上、沙发和桌子上,有些甚至钻进了我们的袖口和领口,很快我们就觉得身上又麻又痒,被白蚁爬得浑身鸡皮疙瘩。
白蚁吃木头,我们早期的木制工具房就是被白蚁蛀空的。房屋里也多次出现白蚁,偷偷蚕食木板和纸箱,我们试过用开水灌,用火烧,但简单的驱逐根本解决不了问题,墙角的缝隙里还是不断有白蚁冒头,后来钟敏只能买来水泥把缝隙堵死,白蚁这才在室内销声匿迹。
身处大山之中,极端天气常常会对生活造成显著的影响。
记得在2019年,我们经历了长达半年的雨季。暴雨成灾的日子里,白天天色依旧阴沉,屋里从早到晚都开着除湿机,每隔几个小时,除湿机就发出水满的提示音,我麻木地一盒接一盒地倒水,但屋里的湿度总在90%RH以上徘徊。 
潮湿的环境让我感觉如坠深渊,浑身沉重得提不起劲。房间里弥漫着水汽味和霉味,枕头发霉了,木勺、木筷发霉了,连瓷器、铁器和不锈钢制品上都长出了霉斑,这些毛乎乎脏兮兮的霉菌怎么也除不尽,持续的潮湿甚至引发了我的坐骨神经痛,每天早上起床总要经历一番钻心刺骨的疼痛,才能唤醒我僵直的右腿。
农场的自然风光 | 图源受访者
潮湿之外,农场的寒冷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。
2021年1月,我怀孕9个多月,临近分娩,由于当地的医院不支持丈夫进入产房陪同等多种原因,我心中的理想情况是在家分娩,等到孩子出生后再去医院。 
那年冬天异常寒冷,阵痛来临的夜晚,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,最低温度达到了罕见的零下五度。房子里没有暖气,只有卧室有一个电热汀取暖器。在这个有些许简陋的环境中,我们迎来了女儿小碗,她响亮的啼哭在寂静的黎明响起,我把她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,却感到她的手脚迅速变冷了。
新生儿还没有自我调节体温的能力,零下五度的气温对她来说很不利。钟敏迅速找来包被把小碗裹起来,小心翼翼地抱着她,既想让她离电热汀近一些,又怕烫着她,我则时不时伸手握握她的双脚,给她传递我的体温。好在有惊无险,我们都平安地挨到了救护车到来的时刻。
从此,一屋两人变成三口之家,小碗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喜悦,但新的转折也出现了。
重返城市
小碗出生后,母亲的身份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脚下的路,思考我们与这片土地的另一种可能。
经营农场这些年,我们的年收入在五千元至七万元不等,由于钟敏坚持不打农药,脐橙林经历过两次大规模的病虫害,大批果树病死,长期来看,农场经营没有什么起色。
农场全貌 | 图源受访者
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,我们就不断遭到来自朋友尤其是家人的质疑:这么点儿收入,你们怎么生活啊?
其实除了对食材的要求,我和钟敏对物质生活的其他方面要求都不高,他可以把一件破工作服穿了又穿,破裤子缝了又补,而我从不化妆甚至长年不使用化妆品。
小碗出生前,我们俩每年在农场的固定支出在一万五千元左右,农场的产出保证了我们基本吃喝无忧,平时只需要买点肉类和少量其他蔬果,吃的大米也是父母种的。但是随着小碗长大,开支越来越大,我的心里逐渐有了压力,和钟敏之间的分歧也接踵而至。 
我希望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环境,认为未来是一定要离开农场走出去的,钟敏却觉得家庭教育最重要,就算到时候在镇上或者县城上学也没什么;我想要外出工作,为家庭增加收入,为未来寻找新的落脚点,但钟敏并不支持,认为我一直在向外求;更别提搬家去大城市或者分居两地这样的设想,每一次提出,我们都会不欢而散。
女儿小碗 | 图源受访者
我们的沟通模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,钟敏对于自己的立场十分坚定,很少妥协,而我常常不敢直面冲突,为了表面的和气而隐忍。
我们要么自说自话,要么互不认可,只好沉默。加上我们所生活的环境过于闭塞,几乎没有任何支持系统或者我们能依靠的朋友、长辈能介入其中,为我们从不同视角提供哪怕些微的疏导,结果,这个致命的障碍屡屡出现。 
我能理解,对于钟敏来说,农场无异于他的另一个孩子,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充当后勤的角色,而钟敏完成了农场初期建设从0到1的过程,此后农场的每一步发展他都亲力亲为,其中付出的心血和汗水,让他和农场的关系变得难舍难分。 
但我也真切地感受到,这几年来,我越来越不快乐,在这个没有围墙的农场,我觉得自己犹如困兽。我的生活圈子越来越狭窄,孤寂感越来越强烈,我越来越渴望与人面对面地交谈,农场的环境已经无法再容纳成长后的自我。
农场的小屋 | 图源受访者
终于,2024年1月23日,我怀着复杂的心情,独自离开了农场。
离开农场后,我先后在北京、天津、杭州等地停留,延续着从2023年开始的英语教育方面的工作。工作之余,我也花时间写作——在农场的最后两年,我便开始系统地梳理我们过去近十年的经历,并将我的思考全部写入了《雨后大地》一书。
我想,这段经历证明了,在乡村,以极少的花费、极低的物质条件、极简单的社会关系,我们一样能活下来,实现自给自足的生活。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,在现代都市的生活方式下,人们囤积了多少不必要的物什,产生了多少浪费资源的垃圾,食品的过度加工带来了多少健康问题;
遗憾的是,我们想要远离城市的喧嚣,躲避消费主义的洪流时,却不免矫枉过正,没有顾及家庭生活的宜居性,以及忽视了我们都有和他人交往的需求。大自然滋养我、历练我的同时,支持系统和人际关系的缺乏,以及亲密关系的冲突,却微弱了我生命的火光。
《雨后大地》/ 缪睫 著
如今再提到那段山居岁月,我依然觉得很美,一家三口在雨声中吃早饭的时光,冬夜在厨房里熬煮橙子酱的情景,每每想起都会令人幸福得想要微笑。
但不可否认,这份美里也有伤痛,我们对家庭的经营失败了。虽然婚姻走到了尽头,但我们仍会以父母的身份共同抚养小碗。 
如果你问我,七年的农场生活,给我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?我想,或许是帮助我洗去了城市生活的浮躁,让我安静下来,学会等待,学会忍耐,在生命的土壤中成长为更坚韧、更笃定的自己。
我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努力向下扎根,收获了便捷、舒适、无缺的生活所无法给予的体验,那些在困顿中对生存的渴求,对自然的原始力量与野性之美的欣赏,以及刹那间对生命真理的把握,都将陪伴我奔赴下一程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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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顺盈注册登录平台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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